─從「台北人」到「紐約客」─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白先勇       趙俊邁

白先勇,本身就是一篇錦繡文章。 

這篇文章兼具了傳奇、優雅、雋永、深邃、悲愴等元素,他「文學」極了;可讀,而且耐讀!

十一月三日,白先勇這位「紐約客」將訪紐約,他應華美人文學會之邀,在哥大舉行一場演講,這是他第一次在紐約公開演講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寫作,永遠的最愛

電話另一頭,傳來白先勇招牌式的聲音,親切、熱誠、爽朗。他人正在北京,忙碌「青春版牡丹亭」在中國國家大劇院的演出,聽得出他歡喜而興奮的心情。   

中國國家大劇院剛正式啟用,開張推出的經典劇目中有「青春版牡丹亭」,對這齣戲和催生者白先勇而言,或許是「錦上添花」,但也是極高的榮耀與肯定。

白先勇這幾年為推展崑曲,可說嘔心瀝血,為之衣帶漸寬終不悔。

而寫作和崑曲,在他心中到底哪個排第一?

「寫作!」他毫不猶豫的回答。   

法國「解放報」曾問他:你為什麼寫作?他答:我寫作是因為我希望用文字將人類心中,最無言的痛楚表達出來!

從「台北人」到「紐約客」,從尹雪艷到Tony boy,不論地點或人物,化不開的漂泊滄桑、失落傷情,白先勇筆下的「痛楚」其實是嚴肅的。

「至今,你是否依然有漂泊的傷感?」

「有的,這是大環境下的必然,在歷史變遷中,會有無限的滄桑感。到今天,我回頭看,還是驚覺自己處在千年巨變之中,尤其1949年那麼大的轉折!」

外表樂觀的白先勇,內心背負中國「歷史文化」這十字架,實在太沉重了。

白先勇把金兆麗(金大班)、朱清(一把青)、樸公、雷委員(梁父吟)、錢夫人(遊園驚夢)、總司令阿六(孤戀花),還有參軍長、營長、夫人、舞女、廚娘一大群人,從1949帶到了台灣,到了1971他們排著隊當了「台北人」,精采風光的活了一把。

鎮日沉湎於霞飛路、百樂門、天蟾大舞台、台兒莊、南京大公館的一群「舊時王謝堂前燕」,早已化作歷史的魂魄,淡出人們記憶的舞台;可,就連這一點點記憶,當今台北也容不下他們了!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文化的鄉愁與回歸

「很多人說我寫的小說,充滿懷舊氣息,其實那是我對傳統文化崩潰的反射,「台北人」是一種文化的鄉愁。」在白先勇看來,不論是飄泊或是懷舊,某種情況下,是一樣的。

如今他已是大陸的常客,而且備受禮遇,有人認為,這或許與他的出身背景有關。

「算是文化的回歸吧!我在尋找文化的根。」白先勇自己這樣認為。他這樣說過:「我愛中國,愛的是有五千年文化傳統的中國。在我國歷史上,隋唐以後的五代十國,國家雖然分裂,但文化上是統一的,各自都保持這中國的傳統文化……

風雲詭譎,兩岸情勢變幻,當初此言劍之所指,而今是否要易位審視了?

這些年,他往來於海峽兩岸,對文學創作的現況也多有接觸,會否覺得,在政治變幻、經濟追逐的潮流衝擊下,當今文學作品與七0年代有很大不同?

「確實不同,寫作方式及內容都改變了,這是社會變遷影響使然,好的作品還是有的,我覺得中港台都處在劇變之中,不論那一方面的文學創作者,都該沉澱一下。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與張愛玲師出同門

白先勇、張愛玲同是烏衣子弟、宦門之後,在小說創作上均有驚世才情,尤其內在人物和外在場景的描繪,有相似的細膩善感。

「因為我們的老師都是曹雪芹!」白先勇又一次這樣說。

且讓我們回味一下;白先勇的「玉卿嫂」,有這樣的描述:再跳動的燭光中,她的側臉真的蠻好看。雪白的面腮,小蔥似的鼻子,蓬鬆鬆一綹溜黑的髮腳子卻剛好滑落到耳根上,襯得那雙耳墜子閃得白玉一般……

張愛玲的「色‧戒」,有這麼一段:陪歡場女子買東西,他是老手了,只一旁隨侍,總使人不注意他。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,不過有點悲哀。她的側影迎著檯燈,目光下視,睫毛像米色的蛾翅,歇落再瘦瘦的面頰上,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。

  「蓬鬆鬆一綹溜黑的髮腳子卻剛好滑落到耳根上…」與「睫毛像米色的蛾翅,歇落再瘦瘦的面頰上…」是否像從「大觀園」裏飄出來的話語?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找李安合作改拍作品?

「談到張愛玲,她那部「色‧戒」由李安拍成了電影,您看了嗎?」

「哇,大導演李安!我知道這部片子轟動得不得了!我還沒看,等我回台北,一定去看。」  

「有沒有想過,在您的小說中,哪一部最適合李安來導演?」

「哈,那要看李導演的興趣怎樣啦?」他的回答好像有些腆靦。

「如果一定要我挑(一笑),那我覺得『遊園驚夢』應該很合適。其中又有崑曲也有時代背景,故事發生是民國時代,地點在南京,很有戲劇性。」

「遊園驚夢」,他寫了五次才脫稿,白先勇說:「在某方面來講,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小說。」

事實上,白先勇的小說改拍成電影、舞台劇、電視劇的並不少。例如:白景瑞導演的「寂寞的十七歲」、「金大班的最後一夜」,謝晉導演的「最後的貴族(謫仙記)」,張毅導演的「玉卿嫂」,謝衍導演的「花橋榮記」等,此外「遊園驚夢」則由導演李行搬上舞台;「孽子」和「玉卿嫂」分別由台灣和大陸製作成電視連續劇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樹猶如此‧情何以堪

晚近,白先勇幾乎不寫小說了,他寫了兩篇「散文」,「第六隻手指」是紀念三姐先明,文筆樸實、淡淡憂緒,見率真情義。

另一篇「樹猶如此」是紀念好友王國祥,他用深情記述兩人從青年時相遇相知,到出國後相扶相持,乃至王國祥被病魔所纏,他們如何聯手相抗與死神搏鬥的種種經歷。全文一萬三千字,字字情義字字血淚,被稱是一篇「雷霆萬鈞」之作。

由於內容流露兩個男人的濃烈情感,此文亦被視為白先勇「不著一字盡得風流」的感情剖白。

「樹猶如此」讓人感動和悲傷,已然超乎文字的力量,「是不是可以說,那是來自於您內心的直白所產生的力量?」

「那是生死別離、精力無法抗拒的人生大限、刻骨銘心的悲痛!」他的聲音突然低落了,可以感受到,談到這篇文章,依然令他感傷!

他的心臟終於停止……,我執著國祥的手,霎那間,天人兩分 死生契闊,在人間,我向王國祥告了永別。」白先勇以「死生契闊」哀悼與王國翔的天人永隔。

這傷慟讓他六年後才能動筆寫這篇懷念的文章。他對此說過:「我一直很難接受這個事實,此前的六年很難,很難,很難………」

公開這個感情世界時,他早已人過中年。有人認為,到了這個年歲,他可以不說的。

「我覺得任何的人性中,有各種感情,每種感情都值得尊重,而且我作為一個文學工作者,我寫的是人性,我既然寫了,就甚麼都可以講。」在一次訪問中,他坦誠的表白:「一個文學家最重要的是要忠於自己,如果一個作家對自己不誠實是不可能寫出好東西的。」

這位小說家筆下忒細膩多情,王國祥三十年前在台灣接受奚復一大夫的醫治時,曾服用的中藥中有一味「犀牛角粉」,頗見效,因此他心中對這救過好朋友的犀牛產生感恩之情,來美國後,一次與王國祥到聖地牙哥動物園觀賞百獸,園中有一群犀牛,他文中寫道:大概因為犀牛角曾治過國祥的病,我對那一群看來兇猛異常的野獸,境有一份說不出的好感,在欄前盤桓良久才去! 

不知這是作家?還是白先勇?才有的細緻感性。

「樹猶如此」文中的「樹」,是他與王國祥一同種植的三棵義大利柏樹,這三棵樹後來長得傲視群倫,成為他花園中的地標,三棵中又以中間一棵最高最壯;王國祥每次一到他家,頭一件事便要到園中看這些花木,特別是這三棵柏樹。不幸的是,三棵樹裡中間長得最高壯的那棵,居然無緣無故的枯萎而死,隨後,王國祥也舊病復發,終不得治。為此,白先勇在文章結尾感性抒懷:抬眼望,總看見園中西隅,剩下的兩棵意大利柏樹中間,露出一塊楞楞的空白來,缺口當中,映著湛湛青空,悠悠白雲,那是一道女媧練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。

「牡丹亭」又名「還魂記」,白先勇深愛「牡丹亭」,是否內心裡埋藏著一個「期待」,期待女媧真能補天、期待那人還魂歸來?!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牡丹亭」轟動兩岸

白先勇鍾情崑曲,他讚嘆:「崑曲可以說是美的極致,它集詩詞、舞蹈、音樂美之大成。」

「青春版牡丹亭」在海峽兩岸,創下驚人的上座率,在當代戲劇界可說是空前的轟動。

另一方面,有不少人認為中國傳統戲曲已式微,崑曲尤然,而「青春版牡丹亭」不過是曇花一現,推展崑曲仍是一條死胡同!

對此說法,白先勇當然很不以為然:「青春版已有十六萬人看過,就連在美國西岸也是場場爆滿,觀眾裡百分之七十是年輕人,若說『死胡同』是不是早了點?崑曲從來沒有衰微,就像書法,雖然練的人少了,但永遠會保存下去。

如何呈現?是大前提,以廿一世紀的審美觀,把十五世紀的戲曲重新賦予新藝術,這是我們努力的方向。  

青春版已演了一0九場,證實了我們可以做到。「在傳統的基礎上,注入新觀念」,這個理論簡單,但,古典文學不可破壞,而且要彰顯,把六百年的歷史,擺在現代舞台,做起來不容易啊!要一步一步走,總要走下去。

 現代中國文學研究泰斗夏志清教授說:「白先勇推展崑曲是一條很艱辛的路,青春版牡丹亭將是絕響,他的浪漫和毅力,是可愛而可敬的。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紐約客」來紐約做客

 白先勇這位「紐約客」十一月初要來紐約作客並做他在紐約第一次公開演講。

「我最想看看那兒的老朋友,和文藝界的朋友聚一聚。」

 白先勇是沒有在紐約長住過的「紐約客」,他不算是New Yorker可說是紐約的過客。

 白先勇的「紐約客」是2007年出版的新書,距他寫這些短篇,遲了42年。對他而言,紐約市一個精神性的創作地標,不是地理性的。白先勇在精神上自認為是永遠的New Yorker

「我在紐約住的不夠久,先入為主的,他是我看到的第一個大都市,精神上第一個落腳的大都市,它那麼大、那麼多元、那麼包容、那麼複雜,當初剛從台灣出來,看到紐約的一切,非常shock!」白先勇回憶當時的心情。

 讓這位海外遊子震驚與衝擊的,不是單純的culture shock,還是那份對傳統中國文化的眷戀,他在「為逝去的美造像」中寫著:在國外的時候,對自己國家的文化反而特別感到一種眷念,而且看法也有了距離。

「沒有家的人是找不到樂土的」,這種傷感導致他的文化鄉愁日益加深。尤其他有一段激動不能自已的經歷,深深刺激了他:「有一天在紐約,我在Little Carnegie hall看到一個外國人攝輯的中國歷史片,從慈禧駕崩、辛亥革命、北伐、抗日、到戡亂,大半個世紀的中國,一時呈現眼前,南京屠殺、重慶轟炸,不再是歷史名詞,而是一具具中國人被蹂躪、被凌辱、被分割、被焚燒的肉體,橫陳在那片給苦難的血淚灌溉得發了黑的中國土地上。

我坐在電影院內黑暗的一角,一陣陣毛骨悚然,激動不能自已。走出外面,時報廣場仍然車水馬龍,紅塵萬丈,霓虹燈刺得人的眼睛直發疼,我蹭蹬街頭,一時不知身在何方。那是我到美國後,第一次深深感到國破家亡的徬徨。」

   這是六0年代,多數台灣早期留學生內心深處苦悶的寫照,如今讀來,恍如隔世。白先勇用文學的筆,記載了另一種歷史。 

 就在這種震驚、衝擊下,他寫了「謫仙記」、「謫仙怨」、「夜曲」、「骨灰」、「Danny Boy」、「Tea for two」等篇章。那是紐約!紐約烙下的心痕。

今年,「紐約客」終於集結成冊出版了,它並不如當年「台北人」那般,造成洛陽紙貴的轟動,這是文學閱讀環境的改變、也是時代的變遷。

 四十年前,年少多愁的文學青年用曼哈坦做舞台,把台北、上海、桂林做背景,用失落與鄉愁當顏料,在文學的畫布上渲染出身軀飄零、心靈放逐的「遊子」卷軸;四十年後,在幻化多變的政治國度或經濟疆域上,似乎已經找不到「遊子」的蹤跡了。

 從「台北人」到「紐約客」,走過四十二個春秋寒暑,不信青春換不回的白先勇,如今帶來的雖是奼紫嫣紅絲竹風流,但在那飄逸的幕幔之後,總要讓你窺探到「朱雀橋邊野草花,烏衣巷口夕陽斜」的風雲聚散;在驀然回首的當口,又讓你久久回不了神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