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人物》古色今香的張充和民國才女人生繽紛如戲 從北大到耶魯 縱跨一世紀

 

有人說她是:「21世紀中國最後一個貴族」,作家蘇煒稱她:「民國最後一個才女」,蓋茲夫人(比爾蓋茲的繼母)譽她:「當今稀世瑰寶」,前哥大教授夏志清讚說:她在中國古典文學和崑曲的造詣,今日而言是鳳毛麟角。金安平教授在其著作「合肥四姊妹」中說:她和三個姊姊,見證了時代的巨變。波士頓大學教授白謙慎說:她的書法,一如其為人修養,清淡之中,還有一種高雅氣質,而這種氣質在現代社會中越來越少了!中國大陸書法家歐陽中石,以她為文,「南方週末」赫然題以:「張充和,這樣的老太太世間不會再有」。這般的形容、偌多的讚嘆加諸一女子身上,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子?此刻,且讓姑蘇城內九如巷裏的張家四小姐,從泛黃的年代走向我們;也讓我們從92高齡的充和先生眼中,探尋一個「古色流今香,翰墨四海芳」的繽紛人生。

九旬高齡 塵緣陡起
張充和,今年高齡92的老太太,耳聰目明,精神矍鑠,淡泊樂觀,身旁圍繞「粉絲」無數;出於尊重,熟稔的朋友、學生都稱她「張先生」或「充和先生」。 就在張先生2004年過了90歲生日後,居然塵緣陡起、驛馬星動;2004年秋在北京、蘇州,2006年初在西雅圖分別舉辦了她個人回顧展,幾乎一年一次大活動。今年4月23日,紐約市華美協進社還將舉辦「張充和女士成就研討會」,包括夏志清、白謙慎、金安平等欣然共襄盛舉。主持這次座談者是三位女士一位男士:耶魯教授金安平、前聯合國中文部主任陳安娜、崑曲名家尹繼芳以及波士頓大學教授白謙慎。前哥大教授夏志清為特別來賓。

說到這些活動,充和先生有些腆靦:「我哪想這麼麻煩人呀!不敢當哪,我一向是為自己做喜歡的事,就如寫字、崑曲,沒想過辦展覽什麼的,更別說還參加什麼座談了。」帶著一點安徽鄉音,話語真誠親切。

華美協進社(China Institute)坐落於曼哈坦上東城,擁有一幢古樸的老建築,1926年由胡適之和他的老師杜威等創立,早年間曾請過梅蘭芳、馮友蘭、趙元任、賽珍珠、老舍、林語堂等在這兒演講。其中不少是張先生的故人。 夏志清表示,這次研討會是難得的雅聚:「我很欣賞張充和的書法,一手字寫得好極!她的古詩詞造詣也很深,給Frankel(傅漢思的姓)很多幫助。可惜,我沒聽過她唱崑曲,這方面她是有名氣的。她的中國古典文學及藝術有一定成就。」他還說:「我很歡喜能在紐約和她見面,老朋友啦。」夏志清和傅漢思、張充和伉儷早年在耶魯就已相識。


蓋茲夫人 讚她有暗香之美
走過近一個世紀,她該是生活在古色塵封世界裡的垂老之人?其實不然!張先生是生活在21世紀耶魯世界的19世紀中國女子,自是一番「古色今香」!

以「古色今香」之名,今年年初西雅圖藝術博物館(Seattle Art Museum)舉辦了一項為期三個月的特展,展覽籌畫、布置、展品嚴謹莊重,開幕酒會貴賓雲集,數達千人,為藝術文化界一時盛事;特展主角正是張先生,展出內容包括她的書法、丹青,以及崑曲演出的戲服、錄影和她使用的玉笛。 這是在美國第一次為張先生書法創作完整而有系統的回顧展。內有楷書、隸書、行書、草書多樣風格的墨寶,精采有神的展現在中外人士眼前。此次特展的主辦人是西雅圖藝術博物館館長Mimi Gard-ner Gates女士,她是微軟總裁比爾蓋茲的繼母,曾師從充和先生習書法,這個老師在她心中,有如稀世珍寶。對張老師淵博的中國文化知識、以及多才多藝的藝術涵養,蓋茲夫人充滿欽羨敬佩之情,她如此描述:在我心目中,她是一株永不凋謝的梅花,正如她吟詠的詩詞中的梅花一般,美而卓絕。這位亦友亦徒的知交,深深折服於充和先生暗香浮散的親和婉約之美。

要一窺充和先生此生,無異展閱一幅長卷畫軸,若細說從頭得溯及清末民初,若詳述今朝則要深入耶魯校園;時間縱跨一個世紀,地幅橫越東西兩半球,其中內涵包羅詩詞書畫、崑曲吟唱,傳藝授業、宣揚文化。


合肥四姊妹 驚艷民國文化界
然而,談到充和,就無法割捨「張氏四蘭」;金安平女士,史學家史景遷的夫人,著有《合肥四姊妹》,這應是描述張家四姊妹最具全貌的作品。張家四姊妹,指的是蘇州合肥張家的四千金;怎把合肥搬到蘇州去了?

張家是名門,祖籍安徽合肥,與李鴻章是小同鄉,曾祖張樹聲也是晚清一品大員,任兩廣總督,辛亥革命後,乃遷居蘇州。因之,有蘇州合肥之稱!四位小姐的父親,張冀是為新派教育家,在蘇州創辦樂益女中,開女子學校先風,聘張聞天、柳亞子、葉聖陶等任教,因此,張家四姊妹得以與這些聞人大家親近學習。張家四姊妹是第一批中國公學預科生,就這樣,他們從容的從傳統官宦階級走進自由開明的新時代,同時也在民國文化界揮灑出令眾人驚艷的彩墨。
張家大姊元和嫁崑曲名家顧傳玠,二姊允和嫁語言學加周有光,三姊兆和嫁文學大師沈從文,四妹充和則在北大教學時結識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(Hans H. Frankel),繼而相戀,兩人婚後來美定居,1962年傅漢思受聘耶魯大學東亞系教授,充合也開始在耶魯大學美術學院講授中國書法,至1985年退休。她退而不休,至今仍與學子談曲論書,傳授心法,孜孜不倦未曾停歇。

流光易逝,歲月滄桑,三位姊姊已先後凋零,漢思先生於前年辭世,而今充和先生是四姊妹中碩果僅存的一位,也是多才多藝最具傳奇色彩的一位。作家蘇煒在「耶魯時光」中曾多次以張先生作主角,其中「香椿」一文裡,這樣寫道:自張愛玲、冰心相繼凋零,宋美齡隨之辭世以後,人們最常冠於她頭上的稱謂是──民國最後一位才女。


最後貴族? 難忘啟蒙師
致力崑曲詞曲翻譯的汪班,推崇充和先生的崑曲造詣,已至景仰地步,他素稱張先生為四姊,「四姊簡直是21世紀最後一位中國貴族」。
貴族?聽到這個「稱號」,張先生笑了,她輕柔地說:「我們早就不是貴族啦。民國以來就沒有什麼貴族之說了,不應該這麼說,再者當年和現在做大官的太多了,我絕不是什麼貴族」。 然而,張先生確實和貴族有些「沾親帶故」,清末大臣李鴻章四弟的女兒,是充和先生的二祖母,她在襁褓中便過繼給二祖母了,是二祖母一手把張先生撫養長大的。 過房祖母為她聘的啟蒙先生朱謨欽,是她至今最難忘的人。儘管與胡適之、聞一多、章士釗、老舍、梁實秋、沈尹默、張大千都交誼匪淺,也都是文壇學界菁英,一代大師。但充和先生在被問到「妳這一生最難忘的人是誰?」她沉吟了一會兒,徐徐而篤定地說「朱謨欽老師,我最難忘了。」「從9歲到16歲,是他帶我打下國學基礎。他是有名的考古學家,當年只四十多歲,教我史記、漢書,教我古文、斷句、寫字,他的真草隸篆樣樣都好」。

「可惜英年早逝,等抗戰後我回去找他,已經過逝了,才50多歲!」言下還透著嘆惋,雖然已經歷了大半世紀!
或許正是她最難忘的朱老師為她奠定的古典文化基礎,至今,她仍臨池不輟,行草隸楷都沒擱下。

「是,我每天練字,有閒了就多寫會兒, 多半在早上,安靜嘛!」「除了練字,偶爾還會唱唱,就是不上台了,七十幾歲就『封箱』了」。「封箱,是梨園行裡的話,我借用來說明我不登台了,年紀大啦!」
 

美國名校開講 傳播中華文化
崑曲,張先生的最愛,一生不離不棄,自娛也傳人!移居美國後,張先生在30多所大學舉辦崑曲演出、講學、座談等,她前前後後在加拿大、法國和港台等地三十多所大學或學術場合講授、示範崑曲,她的忘年交汪班說:耶魯之外,包括哈佛、普林斯頓、芝加哥等名校,四姊把中國文化精粹傳播在這些校園之中。
回到那年,張充和自合肥到蘇州後,隨名笛李榮圻度曲,習崑旦,爾後即活躍於北京、四川、上海戲曲社團,並登台演出。她不算是「票友」,她一直是以「文人雅士」的身分「拍曲子」。這是崑曲文士專有名詞,有別於科班名角的「唱曲子」。

她唱過「牡丹亭」、「邯鄲夢」、「西廂記」、「雷峰塔」、「長生殿」,有些折子如「遊園」、「驚夢」、「掃花」、「思凡」、「斷橋」等等。提起崑曲,張先生精神更足了,她回憶起和俞振飛、梅蘭芳等曲藝界泰斗的交往,一縷思緒飄向古早年月……,是1946?還是1947年?「記不太清了,反正是抗戰勝利初,我從後方剛回上海,我和俞振飛同台唱了一段折子戲「斷橋」;那是為了慶祝抗戰勝利的一次公演。」張先生感性的說:「那次演出很有紀念性,尤其是能和俞先生同台。」
俞振飛,在現今崑曲界被視為祖師輩的一代宗師!熱心於崑曲翻譯的汪班強調:崑曲乃百戲之王,學唱不易,唱好更不易,若非真本事,豈敢與俞老闆同台?
另有一段當年登台獻藝的有趣軼聞,北京的「中國現代文學館」收藏品中,有一盤錄音帶,記敘這段文人雅事,那是充和先生和梁實秋先生的一段對話,時間是1963年2月,地點在台北安東街309巷梁宅,梁先生談話的錄音:「從前我們在四川的時候,我們(指與張充和)曾有同台之雅,她唱『刺虎」,和姜作棟兩個合唱,精彩極了。那回演戲是勞軍,是壓軸的戲,我表演的是跟老舍兩個人說相聲。」這段逸事又勾起充和先生不少回憶。
若非真性情 何來如此好天然

「那時候我們都年輕,我才30歲,想起來很好玩。尤其那時候常粉墨登台,年輕啊!那年月…」悠然間,這位92高齡的老太太,已然是舞台燈光下,粉妝玉琢,蓮步輕移,折扇撲香,浪漫傷春的杜麗娘,「醉扶歸」曲牌裡輕唱「你道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兒茜,艷晶晶花簪八寶填」,「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」……
「一生愛好是天然」是她偏愛的一方閒章,經常用於自己書法作品落款成流白處,正是取自「遊園」中杜麗娘的唱詞。「我喜歡這句詞,它有兩種意思,原本是『牡丹亭」裡杜麗娘傷春自憐,對自己容顏的美好,十分愛惜,她愛漂亮,有天生麗質難自棄的自傲與傷情,應該唱:一生兒愛好(音郝ㄏㄠˇ)是天然。我用這章子的意思是,隨緣自在、平常自然,我不會作做,自自然然最好,所以在我這兒它唸:一生愛好(音號ㄏㄠˋ)是天然。」
多可愛的老人呀!若非這般真性情,何來如此好天然?!
充和先生具有雲淡風清的韻緻,透著古典才情的靈秀,長久以來平凡低調的生活,真有幾分「紅塵不向門前惹」的味道,這一切都緣自高潔古雅的情趣和豐富文化藝術生活。

張先生70壽辰自書對聯:十分冷淡存知己,一曲微茫度此生。此中,老人寫出以生命譜出詩詞、書畫、崑曲唱吟的繽紛色彩,同時也清晰體會到她恬淡致遠的人生態度,那是一種絢爛極至於平淡,返璞歸真的真誠態度。她的老友,擁「聯聖」美名的張佛千為她製聯:「充」實為美,「和」璞是珍。這無疑是最佳註腳。
問她:「張先生,4月23日的講座您會出席嗎?」她答:「會──」音拉的很長,表示肯定的意思吧!
「多謝他們的一番盛情,我應該去的啊!他們還要我說幾句呢。」(俊邁)